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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先生像一册被刻意合上的禁书,鲜少与其他教员往来。课余时分,总见他房门紧闭,唯有窸窣的报纸翻动声从窗缝渗出。1925年的暑气里,这个天津来客如同一个未解的谜,为何离了津门繁华,偏来这邯郸小城执教?家住何方?可有妻小?无人知晓。
学生们却极爱这位先生。他腹中似有读不完的典籍,谈吐间常带出叫人惊叹的见解。每逢课毕,总有一群少年才俊围着他问东问西。偶尔也有穿短打的工人模样的人来寻,他们蹲在学堂后院的槐树下低声交谈,惊得蝉鸣都歇了三分。
对奉喜和李挺,杨先生更是倾囊相授。不仅免了他们的束脩,还常在夤夜唤他们到寝室。一盏油灯挑亮,三个脑袋凑在一处,那些《申报》《大公报》上的铅字,经杨先生的手指一点,便化作熊熊火把,照得少年们心头发烫。有时谈到东方既白,窗棂上凝的露水都映出了朝霞的颜色。
日子久了,奉喜窥见杨先生一个秘密:每当梆子敲过三更,先生便会点亮那盏积满烟垢的油灯。灯罩被熏成琥珀色,却囚不住那簇跳动的火苗。他伏在案前,笔尖在红绿纸条上簌簌游走,墨迹晕染处,"罢工""苏维埃"等字眼如刀刻斧凿。巡夜的梆子声每响一次,他执笔的手便僵住片刻,青白的面皮在灯下泛着冷光。
写罢,他将纸条裹进《论语》封皮,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,蹑足消失在浓夜里。待到五更鸡唱,才带着一身露水归来,长衫下摆沾着野蓟的刺球。这般情形,持续了整整一个溽暑。
那日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尽,县学堂的青砖地上便传来军靴的闷响。一队荷枪实弹的军警鱼贯而入,刺刀在朝阳下泛着冷光。教师们被勒令排成一行,像待审的**。警长踱着方步,皮靴碾过地上飘落的槐花,发出细碎的爆裂声。
"先生们,教书育人,善莫大焉。"警长突然顿住,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众人面孔,"可要是有人敢写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——"他从呢子大衣里掏出一叠传单,红绿油墨在晨光中妖艳如毒蕈,"什么劳苦大众闹革命?"他手腕一抖,纸张如折翼的蝴蝶纷纷坠落。
奉喜在人群中攥紧了衣角。他偷眼望向杨先生,那个总爱在月夜消失的先生,此刻竟噙着一抹冷笑,镜片后的目光比警长的刺刀更锐利。少年忽然懂了那些深夜窸窣的刻板声,懂了先生袖口总洗不净的油墨香。
军警撤走后,师生们一拥而上。奉喜抢到一张皱巴巴的传单,油印字迹洇着汗渍:"打倒军阀!工农联合万岁!"墨香混着血腥气直冲脑门。抬头时,只见杨先生裹紧灰布围巾的背影,正从容不迫地迈向教堂阴影处,像一滴水消失在沸腾的油锅里。
此后数月,杨先生的煤油灯总亮到三更。奉喜夜读时常见纸窗上投下佝偻的剪影,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,像春蚕啃食桑叶。那本被翻得毛边的厚书,封皮早已磨损得辨不出名字。
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,杨先生青白的面容在光影里晃了晃。他推过一叠红绿纸条,笔记本摊开的纸页上,密密麻麻全是"劳苦大众""革命火种"之类的字眼。
奉喜的指尖刚触到纸面,就像被火镰烫了似的缩回来,这正是前日警长扬言要追查的"大逆之物"。
李挺突然"嗤"地笑出声,抓过毛笔在砚台里狠狠一蘸。墨汁飞溅在他学生装前襟,绽开几朵黑梅。少年运笔如刀,字字力透纸背,仿佛要把"打倒军阀"四个字刻进纸的骨髓里。杨先生望着他,镜片后的眼睛亮得骇人,像两簇幽蓝的鬼火。
此后每夜三更,厢房里便响起蚕食桑叶般的书写声。墨迹未干的传单被卷成筒状,塞进掏空的《论语》夹层。直到某个朔月之夜,奉喜突然抓住杨先生的长衫下摆:"带我们去!"他声音发抖,却把浆糊罐抱得死紧。
黄粱梦的土路在月光下泛着青白。三个黑影贴着墙根疾行,杨先生的长衫被夜风鼓荡,宛如招魂的幡。北门城墙根下闪出几个戴藤帽的汉子,领头那个脸上的煤灰都没擦净,却熟稔地摸出裁纸刀,将"工农联合"的标语裁成便于张贴的条幅。
奉喜踮脚往青砖墙上刷浆糊时,听见身后传来巡夜的梆子声。李挺一把将他拽进巷口,两人后背紧贴着潮湿的砖墙。月光漏过瓦檐,把少年们剧烈起伏的胸膛照得透亮,那里面跳动的,分明是比夜色更滚烫的东西。
铜哨声撕裂夜色的那一刻,李挺手里的浆糊刷"啪嗒"掉进了水沟。杨先生猛地扯住两个少年的衣领往南疾奔,青石板路上炸开凌乱的脚步声。十字街口的月光里,又一队刺刀正闪着寒光包抄而来。
"进巷子!"奉喜突然发力,将两人推进一条黢黑的窄巷。他自己却转身冲向军警,布鞋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响,像极了正月里孩子们故意踩碎冰面的声响。
警署的汽灯晃得人睁不开眼。奉喜被麻绳勒出的血痕在腕上蜿蜒如蚯蚓。八字胡警长把军靴翘在案几上,靴底的泥垢正巧蹭着"**高悬"的匾额。
"同伙呢?"警长用马鞭挑起奉喜的下巴。少年能闻见对方牙缝里溢出的烟臭,"就...就俺一个。"他盯着警长领章上脱线的金穗,突然想起杨先生昨夜说的话:"这些金线绣的禽兽,迟早要被扯下来当裹脚布。"
马鞭"啪"地抽在案几上,惊飞一撮积灰。"满街标语是你一个人贴的?"警长冷笑,"你当老子是三岁孩童?"奉喜缩了缩脖子,喉结上下滚动。他忽然发现警长大衣第三颗铜纽扣掉了,露出线头像个嘲笑的表情。
地牢的潮气渗进骨髓时,奉喜把脸埋进膝盖。黑暗中浮现出杨先生教他们认字时,在《正气歌》旁批注的那行小字:"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"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竟尝出一丝铁锈味的甜。
地牢的阴风卷着惨叫声钻入骨髓时,奉喜反而松开了攥紧的拳头。横竖不过游街示众、牢饭馊粥,难不成还能剐了他一层皮?少年舔了舔嘴角的血痂,竟冲着警长咧开个带血的微笑。
军警押着他穿过刑房长廊。炭盆里烧红的烙铁像块琥珀,映得四壁鬼影幢幢。某个受刑者突然发出非人的嚎叫,声波撞在石墙上炸开,惊起铁链哗啦乱响。奉喜把衣角塞进齿间,粗布纤维混着血腥气在舌底蔓延,这味道竟让他想起母亲纳鞋底时,用牙咬断麻线的场景。
"小子,见过糖葫芦吗?"警长的烟杆戳得他下颌生疼,烟锅里未燃尽的烟丝簌簌落在囚衣上,"这烙铁往皮肉上一滚..."话音未落,奉喜突然昂起头,让月光照清自己稚气未脱的脸。警长被这目光刺得一怔,烟杆差点脱手。
当军警的巴掌带着风声扇来时,少年突然野兽般咬住那只手腕。温热的血涌进口腔,他竟想起《孟子》里的:"威武不能屈"。军警捂着伤口嚎叫转圈的样子,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瘸狗。
"好个硬骨头!"警长拍案而起,案上茶盏惊跳。月光透过铁窗,把少年单薄的身影烙在墙上,竟如青松般挺拔。那夜班房的老鼠都绕着这个嘴角带血的孩子走,仿佛他才是这方天地里最危险的活物。
铁链在石槽里磨出的声响,像钝刀在刮骨缝里的锈。奉喜蜷在墙角,盯着砖缝里一株倔强的狗尾草,它的穗子竟在牢狱阴风中轻轻摇曳。当隔壁刑室的惨叫混着皮肉焦糊味飘来时,他突然呢喃道:"这吃人的筵席,总要有人掀桌子。"
学堂厢房里,杨先生的布鞋底快要把青砖磨出凹痕。李挺突然撞开门:"先生!志坚说他大哥......"话音未落,沈志坚已经挤到跟前,这个平日寡言的少年此刻眼睛亮得吓人:"俺大哥在邯城......或许能成。"
"你大哥?"杨先生猛地转身,眼镜链子在半空划出银弧。沈志坚搓着衣角:"他...他给商会当文书。"话到末尾突然扬起调子,像在说服自己。煤油灯"啪"地爆了个灯花,映得三人影子在墙上重重一颤。
当班房的铁门第三次打开时,奉喜已经分不清晨昏。模糊的视线里,沈志坚身旁站着个穿阴丹士林布长衫的男子。那人蹲下身时,袖口露出半截青黑色的纹身,是匹踏着祥云的麒麟。奉喜眯着眼轻轻喊了一声:“志民哥”。
"喝慢些。"沈志民托着水瓢的手稳如磐石。奉喜贪婪地吞咽,喉结滚动间溢出几滴水,立刻被干裂的嘴唇重新吸吮进去。馒头屑落在囚衣上,引得几只蚂蚁排成队列来搬运,它们竟不怕这个浑身血污的少年,仿佛嗅到了同类的气息。
沈志民起身时,狱警手里的钥匙串哗啦作响。阳光从高窗斜切下来,照见奉喜掌心深深掐出的半月形血痕,像极了未写完的半个"義"字。
杨先生的剃刀掠过奉喜后颈时,沾着血痂的碎发簌簌落下,像一片片烧焦的蝶翼。铜盆里的热水渐渐染成淡红色,少年苍白的脸终于从血污中浮出,像一轮新月挣破乌云。
"那些纸条......"奉喜突然开口,嗓音沙哑如磨砂,"究竟能做什么?"
杨先生的手顿了顿。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巨大而模糊,仿佛随时要冲破这方寸之地。他取出一张红纸,指尖摩挲着上面"劳工神圣"的油墨字迹:"你看这世道像什么?"不等回答,自己续道,"像口腌臜的酱缸,我们要做的,就是砸了它。"
当夜,奉喜跟着杨先生潜入军阀纺织厂。月光从铁皮屋顶的破洞漏下来,照见三十几个工人围坐着,粗糙的手掌间传递着半截粉笔。杨先生讲课的声音很轻,却像淬火的钢刀:"......八小时工作制不是恩赐,是你们用命换来的权利。"
奉喜望着那些映在墙上的剪影:佝偻的背脊渐渐挺直,攥紧的拳头在砖墙上投下山峦般的轮廓。他突然明白,杨先生那些深夜油印的传单,原是一粒粒火种,此刻正在无数双皲裂的手掌间,悄悄燃成燎原之势。
几个月后的一晚,奉喜找杨先生讨教问题。推门所见,煤油灯芯结了朵焦黑的灯花,爆裂声惊得奉喜缩回了敲门的手。屋内,杨先生像尊褪色的泥塑,僵坐在满地烟蒂**。那本被翻烂的《资本论》摊开着,马克思的虬须在摇曳的光晕里仿佛还在翕动。
"昨天..."杨先生喉结滚动了几下,"他们把她钉在了法租界的电线杆上。"话音未落,积蓄的泪水终于决堤,在相框上冲出蜿蜒的河床。奉喜看见有颗泪珠悬在马克思的胡须上,将"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"的铅字泡得发胀。
相框斜倒在桌角,玻璃裂痕如闪电劈过画面。照片里穿西装的杨先生坐在天津租界的藤椅上。身旁女子一袭月白旗袍,纤指如兰攀着他肩膀。此刻相纸突然簌簌作响,奉喜恍惚听见租界巡捕的皮靴声、女子将红旗藏进衣襟的窸窣声,最后是那声撕裂夜空的枪响,血珠溅在素缎上,比他们新婚时的胭脂还要艳上三分。
"先生..."奉喜将凉透的茶碗推过去,瓷底刮过桌面的声音像声呜咽。杨先生枯枝般的手指突然痉挛起来,相框玻璃的裂痕正好割过妻子含笑的眼睛。一截红旗从书页间滑落,镰刀斧头的刺绣擦过少年手背,凉得像墓碑上的露水。
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,杨先生突然抓起那截红旗按在胸口,褶皱的红布像团不肯熄灭的火,在他掌心烈烈燃烧。
手指在旗面上摩挲出一道涟漪,镰刀斧头的纹路在他指腹留下细密的刻痕。奉喜突然想起那个血月之夜,军警烧毁的传单灰烬里,就飘着这样一抹残红。
"您...您是共..."少年的声音卡在喉咙里。煤油灯"啪"地爆了个灯花,将杨先生含泪的微笑照得透亮。
书页沙沙翻动,《资本论》扉页上浸着深褐色的指痕。杨先生抓住奉喜的手腕,钢笔尖在少年掌心戳出个蓝点:"记住,墨水比血稀,却能写下比子弹更远的真理。"他猛地将钢笔按进奉喜掌心,笔尖刺破皮肤渗出的血珠,恰好染红了"全世界的无产者"这一行字。
"我要回天津一趟,这个钢笔是我老师给的。"杨先生摩挲着钢笔上的刻痕,铜质的笔帽已经被磨出古铜色的包浆,"现在它要写你的故事了。"钢笔的铜笔帽还带着体温,奉喜看见上面刻着"铁肩担道义"五个小字。
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,杨先生已系好围巾,那截红旗从他领口露出一角,像破晓前不肯熄灭的霞光。
晨雾还未散尽,月台上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。五个少年逆着光奔来,怀里的信笺被汗水浸出深浅不一的云纹。奉喜踮脚将信塞进车窗的刹那,汽笛声震落了站台槐树上的露珠。
信纸是用米汤封口的,掀开时泛起粗粮的甜香。杨先生的指尖突然颤抖起来——"为四万万同胞寻条活路——邯郸初级学堂全体进步青年叩启。"的墨迹尚未干透,某个笨拙的"挺"字最后一笔还拖着小尾巴,像是写信人突然被先生查岗吓得一哆嗦。
蒸汽机车喷出的煤灰迷了眼睛。杨先生抹脸时,发现掌心沾着的既是煤屑又是泪。红旗的一角从行囊里滑出,与信纸上那些歪扭的字迹交叠在一起,竟分不清哪个更滚烫。
铁轨开始震颤,惊起一群白鸽掠过县学堂的屋脊,它们的翅膀划破朝霞的样子,像极了红旗在风里舒展的轨迹。
月台上少年们的身影渐渐融成一片青色。恍惚间,杨先生看见无数嫩芽正穿透邯城的城墙砖缝,那是去年冬天他和奉喜偷偷糊传单时,浆糊里掉落的梧桐种子。
